青城云琅

诗兴大发

温客行x蓝湛《缚魔》(05)“仓皇”

05

 

月余后,建康远郊,无星无月夜。

 

皇城外有条护城河,河水引自远郊玄武湖,地下水道错综复杂,地上只有一条蜿蜒曲流,有个村子便沿河而建,拉得挺长。

 

蓝湛由于带着温客行,不便御剑,只能跋山涉水,这一路走得匆忙,三十余日便从西蜀到了江南。眼下行至建康,再有几日就可回到姑苏,他想带温客行上云深不知处,请蓝家前辈看看他识海中有何乾坤。

 

此时小夜将悬,原本不算太晚,但两人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才走了一会,夜色就彻底吞没天光,如浓稠墨水,当头泼了他们满身。然后蓝湛忽觉,整个城郊都失去了声音。

 

并不是夜间的安稳静谧,而是死地一样的没有任何声响,一切鸟兽虫鱼集体喑哑,风和水都凝固在化不开的夜色里。这里不远处有个小村庄,不知为何前后看不见一星半点农家的烛火。

 

“咕咕——”忽然,枯死的老树上不知什么鸟拖着嗓子沉声叫着。

这小路还是个石子路,脚步与石子摩擦出“嘎吱”声,和那催人尿下的鸟叫一唱一和,来了个“诡异二重奏”。

 

“呼——”一阵阴风吹过,刮来一团浓雾。

 

“……”

温客行下意识颤了一下,看一眼蓝湛,欲言又止,怕显得自己胆儿小没面,最后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问:“蓝湛,你平时就做这种高危行当吗?我说你们家这么阔气呢,原来是玩儿命啊。”

 

“……”

蓝湛偏头睨了他一眼,无语。

但还是往他那边又靠了一点,衣袖相接,擦出些带着活人气的声响来,温客行才松了口气。

 

本以为入夜就能找到落脚点,却不想还没彻底入夜,先入了阵——还带着个累赘。

 

想到这里,蓝湛忽地顿住意识到异样,面色一紧,皱起了眉。

 

阵法不是随便三两魑魅就有本事摆的,几年来,蓝湛遇见阵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最近一月,这已经是第三次。

 

大部分邪祟衍生自生人死后未了的缘和怨,或是蛇鼠虎狼成了精,大多还在蒙昧阶段,吃人饮血尚不甚手熟,便被盘踞各方的仙门子弟游历时收走。

能修出灵识者才能以灵物为眼或以已身为阵心布阵。阵中可局部且短暂地控制时空法则,灵力强大者,还可将入阵人当提线木偶玩弄。

 

只是,这样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和平年间的天子脚下,皇城郊外。

 

近一月以来,蓝湛带着温客行匆匆赶路,很少再分神去除祟,除非迎面撞上了,才会将温客行安置好,顺便去搭把手。不巧去了两次,两次都入了阵,否则他们还能再走快些。

 

是他运气奇差,还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蓝湛心中泛起一阵不安。

 

此刻两人正好转过一个弯,漆黑的夜色中,忽然有簇微弱烛光颤颤巍巍地晃动着。

在黑暗中,这座行将坍塌的茅草屋原本应该是一点慰藉,不知为何,温客行看着它,就像看到明晃晃四个大字:我是陷阱。

 

“嘶——等下。”温客行一把牵住蓝湛的袖子。

“你这就敢过去啊,我看着它这么邪门儿呢?”

 

这是阵眼,自然邪门。蓝湛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很浓烈的阴冷戾气。

“无妨,收了它便是。”

 

“高手,蓝大仙儿!”

 

温客行没接触过两个修仙的,妖魔鬼怪更是还活在传闻里,在他眼里,蓝湛天下第二,第一是如来佛祖。

于是他颇狗仗人势地三步并两步走上前,然后砰地一声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门。

 

“你慢……”蓝湛话音卡在唇边来不及送出去,就见那门实在受不住少年人灌满蛮力的一脚,瑟瑟抖了几下,直直倒了下去。

 

温客行:“?”

蓝湛:“……”

门中“人”:“?”

 

温客行目光从“碰瓷门”往上移了一点,忽然愣在了原地,迅速转头带着疑问看了眼蓝湛,又巴巴地转回来,看着眼前……瘦小的……老妇人?

 

温客行目光对上她时,她甚至十分自然地在脸上堆起了恐惧的神色,本就苍老的脸叠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褶子,有种行将就木的枯败感。

 

怪可怜的。

 

温客行摸不清状况了。家教颇好地试探着开口:“阿婆,那啥,外面风真是太大了,你这门,我深感遗憾呐……”

老妇好像听懂了,冲他扯出一个笑,温客行马上给对方回了一个更灿烂的,眼睛弯成月钩,没注意老妇眯起的眼里射出一道光,像淬毒的蛇牙。

 

温客行笑着笑着就要上前去。

 

“咻——”耳边有风声刮过,温客行只来得及看清一道白色残影,便觉身上一轻,腰间被人揽住,松香盈鼻。

下一秒,他落了地,见蓝湛已经从门外掠至他身前,将他遮严实了。而他没能看到老妇人忽然变得极炽烈和贪婪的目光。

 

阵主设些障眼法骗一下温客行级别的小碎催并不比在阵中捏死一只蚂蚁难多少,而要骗过蓝湛就比较难了。

 

在温客行眼中慈祥的老太婆在蓝湛眼里,就是一团纠缠缭绕的黑雾,像绕来绕去的长虫,依稀组成一个人的形状。那雾越缠越紧,发出一些令人牙酸的如脚踩稀泥的声音,然后慢慢地竟然凝固成了实体。

 

蓝湛挥手扫出一道蓝色光刃,破了拙劣的障眼法。于是温客行试着从他身后偏过头去偷看时,三魂七魄都吓出了窍,血液瞬间冲上脑子,下意识闭上了眼。

 

他看见老妇的身体瞬间干瘪下去,如层层剥落的蛇蜕,死白的眼珠骨碌碌滚下来,停在蓝湛脚边。那张皮下最先现形的是脸,像一堆腐肉挂在头骨上一般,巾巾吊吊的烂肉还发着黑。

 

黑雾骤然从它脚下涌出,弥漫过的地方全部被拢了进去。方才还沉默的丑怪物忽然咯咯笑出声,笑得人浑身汗毛倒立。

 

“亲娘啊……”温客行原本以为这已经是几经起落后最后的大场面,却不知危机将将才冒头。

 

顷刻间,屋内又生异变。只见烂脸怪像被“熔化”了一般,刚凝出的人形迅速坍塌,而后又收拢,最终收成一道极黑的珠子,不由分说便掠过蓝湛,直奔温客行眉心。

 

蓝湛没料到它如此会挑软柿子,尚不懂此举深意,便打出一道蓝光追着珠子而去。

 

那东西显然比他快些,蓝湛转身看向温客行,瞳孔骤然锁紧。

——温客行额间忽然现出了一个奇怪的图腾,赤红色的光溢出,将他的脸照得异常苍白,而他怔愣在原地,失去了神识。

 

那珠子被他额间图腾吸引,瞬间没入他的身体!

 

“温客行!”蓝湛嗓音发紧,一把捏住温客行的肩膀。黑雾还在不断从周遭聚拢,如附骨之疽钻入少年单薄身躯。

 

蓝湛迅速唤出忘机琴,清心音从飞快拨弦的指尖流出,湍急的蓝色流光源源不断溢出,一齐涌向温客行。

 

“铮——”靠近温客行时琴音巨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排斥这股灵力。蓝湛被波动的灵力扫到,向后退了数丈。

“温客行!”压抑中的低吼近乎失态。

 

温客行眼眸微阖,没有任何反应,发冠已经落了,头发披散,随低垂的头颅遮住了半张脸,只依稀可见部分苍白到诡异的皮肤。

蓝湛情急下飞身上前,指尖灵力探入温客行的识海,却惊觉一股极其暴虐的气息从他体内升起。他下意识抽离,而这一瞬,温客行抬起了头。

 

蓝湛瞳孔骤然放大——他看见了一双染满血色的重瞳,发着怪异的红色光晕。

 

蓝湛攥紧了手指,而黑雾已经悉数没入温客行体内,后者仍在混沌中,只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蓝湛,让人浑身发麻。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在那劣等魔修的阵中,温客行会受阵主影响,无论怎样,必须先破阵。阵并不复杂,甚至拙劣,连温客行都能感受到异样,应该是以物为阵眼。

 

蓝湛环视了一圈,破烂的茅草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一张桌子,桌上暗黄的烛火摇摇晃晃,几次要熄,又堪堪稳住了。

蓝湛眸光一凛,指尖聚了两成力,嗖地送出一道风刃,烛火忽然开始急速闪动,下一刻,整个屋子陷入黑暗,蓝湛捉住了温客行垂下的袖子。

 

看来那根蜡烛就是阵眼。

 

阵眼既毁,阵中空间骤然塌陷,蓝湛牵着温客行在天旋地转中稳住身形,片刻后眼前的浓稠夜色四散开来。月光穿透云层坠下几道光,虫鸣鸟叫渐次响起,远处村庄亮着星星点点的光晕。

 

而温客行眼中红色退去,身子一软便向后倒去。蓝湛立刻伸出手将人揽入怀中。冷汗不停从温客行鬓角溢出,蓝湛伸出拇指,轻轻摩挲他的额头,拭去汗水,异常滚烫的皮肤灼得他指尖刺痛。

 

胸口也跟着发闷。

 

蓝湛站在树林边沉默了许久,靠着他的温客行意识涣散,本能地捏紧了他的袖摆。此刻他的思绪乱成一团,担忧有,惊惧有,他明知温客行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范畴,可一想起蓝家家训中的种种,他竟不敢将人带回去。

 

他是什么……东西?蓝家要怎么处理他?他若知道了会怎样……

 

蓝湛望着姑苏的方向,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太过用力,以致脸颊微微发酸。他站了许久,终于将温客行抱起,抬脚选了一条路。

 

——不是往姑苏,他御剑向北疾驰而去。

 

云深不知处好山好水,隐着沉淀了数百年的修仙大家,数百年如一日地维护一方安宁。蓝家重义重礼,深谙正邪不两立,生来只做对的事。如若做错了,便不再是蓝家人,或者,不再活着。

 

那晚蓝湛想了许多,却又什么都不敢想。譬如,将人藏起来便真的能躲过吗。他疾病乱投医,张皇失措地抓了一根细弱稻草,未听到稻草在天道规则的重压下,发出了无以为继的喟叹。

 

***

自那晚温客行被邪祟侵入灵识后,身体开始持续高热,昏迷不醒已逾三日。

 

蓝湛将人抱在怀里,感觉到他在微微发颤,苍白的嘴唇宛如结了一层霜,他好似极冷,偏又不断生汗,浸湿鬓角,眼睫也一并湿漉漉。蓝湛脱下外包把他再裹紧了些。

 

三日来,蓝湛胸口郁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急,只想走得更远些,再远些。温客行的身体又极勉强,他不得不慢下来,将人安顿在客栈,去拜访了最近的临漳周氏,请了一张安魂驱魔的符咒。蓝家二公子走得实在匆忙,踩着残阳来,夜幕将垂便请辞离去。

 

蓝湛将符咒封入温客行的识海,见他忽然皱紧了眉头,眉目间有浓重戾气,片刻后又像受到了惊吓,面带恐惧。就好像体内有两副不同的魂灵在争夺这个躯体。

 

蓝湛彻夜未眠,晚间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这个不得安宁的夜无比漫长。

 

翌日天明,温客行终于转醒。醒来时他陷入了长达一刻钟的混沌,不知身在何处,也无法动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茫然到有些无辜。

 

“醒了?”蓝湛端着清粥推开门时就看到被发丝糊了一脸、眼眶泛红的温客行。

 

温客行看见他,才好像忽然被打开了关窍,跑过去把人抱住,太用力撞得人胸口发麻,蓝湛顺势张开手臂,才险伶伶稳住了那碗粥。

 

“慌什么。”

“我以为你被那神通广大的老妖婆收了去!”

“它差远了。”蓝湛淡淡安慰道。

 

温客行也不松手,抱着人亲昵地蹭,喊完大名又混不吝地叫阿爹。蓝湛遭了雷击似的将人推开。

 

“脏。”推开了又觉突兀,随口寻了个由头。

温客行莫名其妙,侧身一嗅,猛地往后跳了八丈远。

 

“蓝湛!我怎么这么脏。”温客行痛心疾首,只觉颜面尽失。以前平州城那个刀疤脸屠夫的儿子一个月不洗澡就是这个味儿。他打仗似的沐浴换衣,坐在窗槛边,叫蓝湛给他擦头发。

 

“今天的事不许记。”温客行包袱极重地开了口,蓝湛在他身后顺着发丝擦拭。“对了,我们多久到姑苏,现在到哪儿了?”

 

蓝湛手上一顿,见他问得心翼翼,沉默片刻后说:“那天你被邪祟侵入灵识,昏迷了十来日。”蓝湛耳廓泛起隐隐的红,编得不甚流畅。“其实去过姑苏了,我…我兄长…你识海里驱魔封是他下的,他比我擅符咒。”

 

“北边最近异动,便提前过来了。”

 

“啊……这个……那你兄长岂不是……”岂不是对我第一印象是个病秧子,还是个被“差远了”的邪祟拿捏的病秧子……

温客行更加痛心疾首了。

 

“我想找个地方长久落脚,以后,我不在你便住在那里吧。我若不夜猎会陪你。”

 

温客行正为在蓝湛家人面前颜面扫地而捧心,也没听清,于是稀里糊涂地跟着蓝湛一路北上,到了朔北以北,几乎贴着大昭边境。

 

一座山坐落在边境线旁,山上覆了白茫茫一片雪,万顷松林从寒雪中萃出冷硬的绿,染了漫山遍野。风过时,松林枝叶相交,如窃窃私语。山的背阴面则寸草不生,只有些低矮灌木,压在厚重的雪层下。

 

他们的小院就在后山山腰。

 

温客行其人披了一张混不吝的混账皮,动辄撒娇耍横,丝毫没有自己是被捡来的觉悟。然而若仔细想来,他似乎精准地控制着“某种度”。比如,他不会问蓝湛为什么不带去他蓝家,比如,蓝湛夜间要去何处他也不甚干涉。

 

一如他很多年前心中所想,蓝湛任何时候要他走,他不存半点怨憎。至于寻个鸟不拉屎的山头叫人住上去这点小事,温客行好奇三五天也就欣然接受了,问一句都嫌多余。

 

于是,他们在寒风冷雪终年覆盖的青云山上拥有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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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只想说,崽崽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好好孝敬你的便宜爹、【白天叫阿爹,晚上阿爹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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